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聯合報╱焦桐

我每次在外頭吃炒飯,吃不到半盤,即看到泡在油水裡的米飯,

這種油泡飯僅能用來謀殺仇家,生命誠可貴,自己千萬別想不開……

珊珊念小學時,有一回在家裡開睡衣派對,邀了幾個同窗小女生來住,我感染了她們歡樂的情緒,無法閒著,剛好家裡有鳳梨,遂使用一整顆鳳梨作了原盅鳳梨炒飯──將鳳梨對切,剜起果肉,切丁;拌炒青豆、火腿丁、腰果、蝦仁等等食材。再將炒好的飯裝入略微烤過的鳳梨盅,撒上些許肉鬆。小朋友們忽然像餓狼,差點連鳳梨皮也吃掉。

坊間不乏教人家怎麼炒飯的食譜,卻總是缺乏想像力,光是圖片,每一盤看起來多長得很像,油光閃閃,蛋花錯落在一坨一坨的米飯蔥花間,格格不入似地。我對廚師們下重油炒飯頗為不屑,兩人份炒飯居然就倒入五大匙油,這叫哪門子鬼炒飯?不過是把飯泡在油裡加熱罷了。我每次在外頭吃炒飯,吃不到半盤,即看到泡在油水裡的米飯,這種油泡飯僅能用來謀殺仇家,生命誠可貴,自己千萬別想不開。

炒飯有著克難的意思,我的朋友方杞當年購置新屋,咬緊牙根,決定吃十年蛋炒飯,氣魄動人。的確,飢餓時面對一碗盛得滿滿的蛋炒飯,就像貧農面對豐收的穀倉。

炒飯還帶著寂寞的性格,完整而自足,不需要佐以其他菜肴,一般餐會也不將它列入菜單。往往是這樣:想獨自、快速而簡單地解決一頓飯,又希望能吃出點意思,走進餐館就點了一客炒飯。遺憾坊間鮮有餐館能炒出好飯。炒飯本小利薄,餐廳多不用心計較,間接使它成為最家常的料理。

炒飯因配料、炒法之異而變化無窮,諸如韓式泡菜炒飯、日式湯泡炒飯、印度咖哩炒飯、越南香辣魚肉炒飯、西班牙海鮮炒飯、義式野米炒飯、新疆的葡萄乾炒飯等等。新疆的葡萄乾炒飯採煸炒方式,用熟羊肉、葡萄乾、青椒、胡蘿蔔、洋蔥炒製,甜鹹合奏,色澤豔麗;西班牙炒飯是先炒再煮,將長米炒過,再加入配料和高湯煮熟;印尼炒飯搭配沙爹、蝦片,和當地略帶膠質的甜醬油,飯上再擱一顆半熟的蛋;潮州人歡喜用烏橄欖來炒飯,烏橄欖即鹹水欖,取其化滯效用,乃潮州口味加上泰式炒法的觀念所發展而出……

我愛吃的包括台味十足的櫻花蝦炒飯、粵式的鹹魚雞粒炒飯、南洋風的鳳梨炒飯。櫻花蝦只產於台灣的東港和日本的駿河灣,來台灣的遊客可知把握機會?

許多食物之所以美味,端賴食材的鮮度,所謂九分材料一分功夫;炒飯則相當程度得靠技術。頗有些大餐廳能作出好菜,炒出來的飯卻不忍卒睹。謝青返台,邀我在一家上海館子餐敘,確是名餐廳,湯包、炒河蝦仁都在水準之上;壞就壞在我突然想吃炒飯,於是加點了一客揚州炒飯。那盤炒飯連飯都沒炒勻,東一坨油黃,西一坨未沾到醬油的白飯,毛豆、香菇丁、香腸、蔥花扞格地攪在盤子裡,面對這樣的東西,忽覺剛才下肚的食物皆是欺瞞,四面八方洶湧起食客的嘈雜聲,感情受騙般,頓生感傷,胸中升起一種何必當初的懊惱。

我常在台大附近吃炒飯,有時逛書店,會想快速解決一餐,輒在「鳳城」吃臘味炒飯,或「大聲公」吃粵式揚州炒飯。有一天從騎樓下經過,忽覺觸目驚心。原來「大聲公」已拉下鐵門,不知去向,牆上歪歪斜斜噴了許多漆,語氣憤懣且帶著咀咒,痛罵店家惡性倒閉,避債中國大陸,令他出面還債,否則不得好死云云。我小心繞過滿地垃圾和蛋殼,竟有一種懼怖之感。那些蛋殼自然不是蛋炒飯留下來的。

不知何時開始?我們台灣人變得暴躁易怒,憤怒時習慣向對方丟擲雞蛋。罪過罪過。須知雞蛋是尤物,對付雞蛋的最佳手段是放進鍋裡,無論煎、煮、炒都很香,實不宜如此虛擲。我們的文化猶相當貧困,總是不太會將正確的東西擺在適當的位置。好比舌頭,是一種階級分明的器官,最高級的舌頭用來品味美食,和愛人接吻;次等的舌頭用來讚美上帝;最低賤是政客的舌頭,用來噴口水。

炒飯中最基本的配料是蛋,即使不再添加其他配料,蛋也能獨自擔綱,不辱使命。澳門機場貴賓室裡的食物少得幾近寒酸,卻有不俗的蛋炒飯,簡單,清爽,顆粒分明的白米飯上沾著均勻的蛋花,不油膩又飽含飯、蛋結合之香,我幾次過境澳門機場,總似聽見它在召喚,喚我趕緊進去填飽肚子,免受飛機餐荼毒。

我曾經走進一家知名的寧波館子,整面牆壁龍飛鳳舞著名人們的簽名式,想來大家都欣賞這館子的手段。我點了一客炒飯,奇怪那盤飯是用蛋先炒過再淋上膾料,分不清是炒還是膾?我望著眼前這盤怪異的飯,不知該動筷子還是湯匙?只知鹹得要命,連菜肉餛飩湯也是死鹹。

在台北,「儂來」的烏魚子炒飯是我較認同的炒飯美學,它結合了松子、東港烏魚子、宜蘭蔥,飯粒分明,不油膩,香味驚人,帶著華麗感。

我走過的城市以香港的炒飯最靚,許多酒樓、茶餐廳都供應炒飯,五花八門,如尖沙咀金域假日酒店「龍苑」中餐廳的「南ㄚ島蝦醬蝦仁炒飯」,鬆、爽、清、彈牙,嘗過即留下深刻的思念。此飯曾獲香港「美食之最大賞」炒飯組榮譽金獎,選用鹹度較溫和的南ㄚ島蝦醬,再加酒和糖調味,另以蝦仁和蝦乾作配料,頗有三蝦同堂的意思。這類炒飯皆鼓猛火快炒,飯粒鬆爽彈牙,口味偏重,透露一種特殊的鑊氣。

很多人談到廚藝時自嘲說:「我只會炒飯。」連蔣介石都曾下廚炒飯給宋美齡吃。高雄餐旅學院陳嘉謨教授的《炒飯72變》除了各式炒飯食譜,更有意思的是提供炒飯吃不完時的變化方式,諸如烤成三角飯糰,或煮為鹹粥、蒸竹筒飯、捲壽司、酥炸飯丸、起司焗飯。

炒飯易作難工,一個廚師的手段如何,視其炒飯便能分曉。市面上的炒飯多粗製濫造,吃不到好的炒飯,只好親自研發。幾年來,我對炒飯已略有心得,可提供同好參考,就以鹹魚雞粒炒飯為例。

炒飯像作詩,騙不了人的,看一眼、吃一口即知好歹。我們讀小說、散文之初,即使有點陳腔濫調,也不敢遽下論斷,總要讀到一半以上,才見優劣。詩作就不然,不會前面一兩行作得很糟,後面突然變成佳構。

一盤好的炒飯像一首意象準確的詩,有效召喚飢餓感。炒飯是基本功,一個能炒出好飯的廚師,等於具備深厚的內力,有什麼功夫他學不精湛?

首先,炒飯不意味著剩飯再利用。我們用隔夜飯來炒,卻往往被誤會成昨天沒吃完的剩飯,這是畫虎不成反類犬,未把握炒飯的精神面貌。將煮好的飯送進冰箱冷藏,目的是再蒸發水氣,使飯粒更乾燥、結實;此外是溫度差所催化的彈牙口感,蓋寒冷的飯粒邂逅極熱的鍋,會產生雀躍的激情,一粒粒在鍋裡跳著舞,使炒的過程即充滿視覺美感。

炒飯很簡單,較繁瑣的程序是前置作業。

預先將所有食材切得如米粒般大小,此處刀工講究的是秩序,如傳統詩之要求格律……

一盤高明的炒飯絕不能馬虎將就,從米的選擇、淘洗即須講究。蓬萊米黏、軟的質地不合適炒飯,最好選用再來米,取其黏性小、顆粒分明;其次如印度、泰國的長米也行。若一時只有蓬萊米可用,也不必沮喪,唯煮飯時先降低米和水的比例為0.9:1,煮熟後只取上層的飯來炒。

再來米須迅速淘洗,迅速倒棄洗米水,避免米糠味滲入米內。淘洗清潔後,瀝乾,再送入冰箱,充分揮除水分,這樣才能精準控制米飯的軟硬度;蓋炒飯成功的關鍵在於使用的飯,而煮飯成功的關鍵即在水分的把握。

煮飯體現剛柔相濟之道。飯煮熟了,先以飯杓輕輕翻拌,使米飯散發多餘的蒸氣,並令其自然冷卻。

炒飯通常會加蛋──先將蛋略炒再加進飯裡,帶著同床異夢的況味;這是笨方法。我的策略和梁實秋一樣:先將蛋打勻傾入飯裡,務使每一粒米充分吸收蛋液,這樣炒出來的飯看不到蛋,卻飽含蛋香,耐於咀嚼。

浸泡蛋液的飯須冷藏,以維持鮮度。至於炒料,口味因人而殊,我個人偏愛的鹹魚為澳門「棠記」的馬友魚,和馬來西亞的油浸梅香馬鮫魚。這是日常消耗品,每次我去澳門和馬來西亞,總刻意多補充一些貨返台。馬友魚的鹹味表現為一種腐香,剛蒸的時候,滿室揮之不去的臭氣,經過去骨、油泡,下鍋之後卻瞬間化腐朽為神奇,異香誘人饞涎,像一則鼓舞人心的勵志故事。不僅炒飯,這種鹹魚像極了睿智的幕僚,能力超強卻從不功高震主,從不強出頭,安安分分扮演著最佳配角,搭配什麼就香什麼──炒青菜,使青菜雍容華貴;蒸鮮魚,使鮮味充滿了戲劇性張力;若用來煨肉,會使一塊平庸的肉,有了不俗的氣質……

炒飯很簡單,較繁瑣的程序是前置作業。預先將所有食材切得如米粒般大小,此處刀工講究的是秩序,如傳統詩之要求格律,食材須切割得整齊畫一,這不僅影響觀瞻,更要緊的是令其受熱程度相同,口感和諧。

炒飯前先爆香辛香料備用。雞肉最好選用上腿嫩肉,切粒,過油泡熱後,將鹹魚切碎拌炒,飯即可下鑊。飯下鍋前須攤開推散,以免炒糊。

優秀的炒飯不能看見油水。油水是累贅的修飾,像疊床架屋的形容詞和副詞,徒然干擾意象,破壞效果。炒飯只有在剛開始爆香辛料時需要用一點油,之後完全不必加油,翻炒米飯時若覺得鍋內太乾,則在鍋沿灑一點點水、酒即可。飯快炒好時視個人口味加入辛香料,稍微拌炒即搞定。

炒,是中華料理獨特的技藝,基本精神是以大火、熱油迅速翻鍋拌炒到食物飽滿光潤、清鮮軟嫩的效果。這種手段乃從煎發展出來,後魏.賈思勰《齊民要術》載「鴨煎法」就是將肥嫩鴨肉細剉,加蔥白、豆豉,炒到極熟,加辣椒薑末吃。宋代以降,炒法已是烹飪中廣泛運用的技巧,《東京夢華錄》、《夢粱錄》、《吳氏中饋錄》都頗有記述。

炒法大抵可分為生炒、熟炒、清炒、滑炒、煸炒、軟炒、湯炒、水炒、小炒、抓炒、焦炒。我研發的炒飯勉強可歸屬熟炒和軟炒兩路的綜合,又不完全像,因我並不勾芡,未糊澥原料。熟炒是將熟製品經刀工處理,以少油炒成,此法能進一步排出原料內的水分,進而吸收調味料,所以口味濃郁;而軟炒的原料須加工成細粒或茸狀,澥液後再炒。

如果實在猴急,等不及用冷飯炒製,得使用剛煮好的飯時,則避免使用平底鍋,須用深鍋,以大火滑炒、翻炒。

如果不是那次吃到冷掉的咖哩豬排飯,我還算常吃「美觀園」的蛋包飯。那天中午,添茶水的服務員誤將茶倒進炸天婦羅而沒有任何歉意,我已經很不爽了,端上來的豬排飯所澆淋的咖哩竟是冷的。這家老店是徹底本土化的日本料理店,餐館已經蓋矗立起兩棟對望的樓房了,猶帶著濃濃的台灣路邊攤氛圍,生猛有力,其蛋包飯裡除了大量的番茄醬,還有幾條醬黃瓜。來到門口,服務員以口齒不清的日語大聲喊「歡迎光臨」,喔,原來是日本料理店。

蛋包飯的蛋一定要煎得柔軟,吹彈得破的程度,才算高明。日本人擅長製作蛋包飯,伊丹十三的電影作品《蒲公英》最令我垂涎的,除了拉麵,就是那盤蛋包飯了。丐幫高廚為了滿足那小孩對蛋包飯的渴望,偷溜進大飯店的廚房裡:那場戲像色彩的魔術,流暢的運鏡描述熟練的技藝,逗趣的動作和配樂,均勻沾著番茄汁的飽滿飯粒,冒著熱煙;丐幫高廚在平底鍋內搖煎蛋液,迅速將半熟的金黃蛋皮,披風般披上橘紅的炒飯上,蛋皮崩裂,蛋液流瀉而下,香味躍動在我的想像中。

我難忘這部電影裡的另一個場景:中年男子趕回家,在年幼的兒女面前,拚命搖醒彌留中的妻子,焦急中充滿了不捨,遂大聲咆哮妻子起來炒飯,全家人都還未吃晚餐哩,你怎麼可以睡著?你怎麼可以閉起眼睛?責任感終於逼他的病妻站起來,在全家人驚詫的眼光中,蹣跚走進廚房,拚盡全力作出生命最後的蛋炒飯。她的丈夫兒女含淚咀嚼,認真品嘗媽媽的味道。

炒飯,像一首流浪者之歌,總是帶著孤獨的況味。一個人吃飯,不會點一桌菜肴,最簡單便捷的莫如炒一盤飯。中央大學門口有一座高爾夫球練習場,我回家前有時先去揮揮桿,肚子餓了,球場對面就是「新陶芳」,這餐館的蝦仁蛋炒飯無疑是我最常吃的炒飯,我吃飯時,常低頭尋思剛才擊球的問題。

其實我一直酷愛激烈運動。剛開始,我有點逼迫自己選擇這項相當不耗體力的運動,是希望在可怕的忙碌中能暫時喘息,讓快速節奏的生活透透氣,散散步。我在擊球時往往不自覺想令球飛得遠,遂不自覺握緊了球桿,揮桿時反而缺乏力道。有人說過:「握緊拳頭時,好像抓住了許多東西,其實連空氣都沒抓到。」我的生活為什麼那麼久沒有了詩?這幾年,大概太急切想抓住某些事物了,難怪總覺得不實在,也不快樂。

學校的鐘聲又響了。這家餐館的蝦仁蛋炒飯味道很一般,卻陪伴我的教學生活,和擊球光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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